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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、旧哲学的终结和“革命的科学”的开姶
旧哲学的终结和“革命的科学”的开姶
我们接着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第十条的讨论说下来。我们已经知道,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的第十条是马克思提出的人类解放的话语,马克思的新哲学,他称其为新唯物主义,他的立脚点是 “人类社会” 或 “社会化的人类”,这表明了马克思哲学打开了未来向度。这个未来,并不是悬设在我们前面的一个理想状态、应当的状态,然后我们努力地去达到它。马克思哲学不是这样的哲学,这样的哲学就是在他之前的哲学,通过一种理性的形而上学,用理性思辨出人类应当达到的状态,拿它来要求现实世界、现实历史进程,这实际上是柏拉图主义的延伸,两个世界的区分,彼岸的理念世界,此岸的感性现实世界,真理在理念世界中,人类的灵魂发挥自己的理性的能力,可以认识到理念,认识到理念就拿理念来比照现实,一定会发现现实的缺陷,于是现实要改造,这是西方的柏拉图主义的传统,西方哲学思想的柏拉图主义传统。马克思的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的第十一条终结了这个传统。
因为在马克思看来,或者马克思发现了这一点,所有对关于人类理想状态的哲学推论,其实无非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解释罢了。所以我们来看第十一条所说的话: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,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。这个表述很容易引起误解,什么误解呢?改变世界不就是改造世界吗?改造世界你拿什么来改造?你有一个悬设的理想标准,如柏拉图的理念,拿它来改造世界吗?假如是这样的话,那么柏拉图的理念论也没错,改造世界的前提是先对世界做了一种解释,所以海德格尔的疑问自然要来,难道有哪一种对世界的改变不以对世界的某种新的解释做前提吗?这就是我们在讨论马克思哲学革命,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开始就提出的问题,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误解,现在恐怕可以清楚了。马克思讲的改变世界,并不是说对世界以某种理念做标准来加以改造,马克思所说的改变世界,其实是世界自身不断在改变中,也就是实践。问题在于实践,而实践则并不是拿着一套现成的理论要求现实符合它,马克思从来不在这个意义上讲改造、改变,而是我们要去体会社会生活自身的自我批判,就如第八条所说的,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,实践本来就发生了,而理论的意义在哪里?理论的意义在于去理解这个社会生活的自我批判,去理解它并且把它合适地说出来。
为什么需要这样做呢?马克思在 1843 年写给卢格的信中讲得非常清楚,给卢格的信后来发表在《德法年鉴》上,马克思在信中这么说,他说:“我们并不是,悬置一个真理,向世界喝道,真理就在这里,向它跪拜吧。我们不是这样的哲学家,我们是从世界本身的原理中,为这个世界阐发新的原理。你首先要去领会、认识当下这个世界,从中发现,从这个世界自身的原理中发现,阐发新的世界,为世界阐发新原理,这个新原理来自哪里?来自当下世界本身的原理,从世界本身的原理中,为世界阐发新原理,而不是脱离世界自身的原理。” 他说:“我们的任务是什么?不是跟这个世界讲停止斗争吧,你的一切斗争将是徒劳之举,不,而是给斗争一个真正的口号,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斗争,这件事情是理论的任务。这种理论的任务表明了未来的科学,叫革命的科学,它不是发动革命,革命不需要发动,革命是生活世界的自我批判,而问题是革命的方向在哪里?斗争不是任何人能发明的,社会生活的冲突,不是任何人可以去发明,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,它就展开了,但是这种冲突不应当是盲目的,如果我们在斗争中,我们要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斗争,给予已经发生的斗争,以一个真正的斗争的口号。” 这是 1843 年马克思已经表达的思想,这种思想已经预示着他对旧哲学的批判是不可避免的,对旧哲学的批判就是那场哲学革命,也就是说,旧哲学从理性自身中推论出这个世界应当达到怎样的状态,这样的哲学终结了。
所以在马克思的行文当中,哲学和哲学家差不多等同于贬义词。另有一个 20 世纪的当代哲学家海德格尔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,在《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》这篇重要的文章当中,我们能够领会到海德格尔的哲学观其实跟马克思的哲学观是相通的。海德格尔怎么说真正的思想?真正的思想就是铭记存在、感谢存在、领会那个存在,而不是用范畴规定存在者,然后海德格尔说出了让欧洲人非常震惊的话,几个世纪以来,思想最大的敌人就是 “理性”,当思想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它才能开始真正的思想。思想最大的敌人是理性,这足以让欧洲同胞震惊了,就是向来的理性主义的传统,在理性中我们不是真正的思想,而是规定存在者,所有的范畴叫什么?存在者的法相,这个翻译也有意思,相,对事物做最大的分类,那就是范畴了,一个范畴,比如说物质、精神一个范畴,存在者的最大的类别其实是相,在理性的思考中,我们就在相中,这一点,佛教倒是早就认识到了,所有的概念都叫名,那么佛学一定在名后面加一个字,相,换句话说,一切概念都是相,并不是存在本身。海德格尔达到了这个认识,马克思早就达到这个认识,在概念规定中讨生活的哲学,终结了。
马克思的这层意思,在《哲学的贫困》当中说得十分的清楚。我们来看,我们从《哲学的贫困》当中来引用这段话,西方近代的理性形而上学,是在先验的理性当中,就从康德开始的先验哲学,规定出理性的不证自明的形式,拿它来比照现实的,那么这样的事情在工人运动起来的最初,也有一批理论家做了,这批理论家叫空想社会主义者。我读原话,在《哲学的贫困》中,马克思说:
什么叫在自己的头脑里找寻科学真理的做法呢?也就是先验主义,先验地构想出人类社会本应当有的状况,来批判当下的状况,无产阶级受压迫的状况,这样的做法,就是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做法。所以从哲学上讲,空想社会主义者还在西方近代哲学的范围里,以他的方式重新解释这个世界,然后判定资本主义方式是罪恶、是错误的。还有实践的人,欧文,搞了空想社会主义的实践,这一切终归失败,因为他们的出发点错了,对世界的重新解释,换一种社会主义的解释,也无法改变世界。
那么真正的做法应当是什么呢?就是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之后的哲学,是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基础中去的,去看这个社会生活如何在自己的矛盾对抗中,发生自我批判,不是你发明这种自我批判,它自身就在展开,然后你去理解它,哲学应当走上这条道路,那么旧哲学就终结了。马克思接着写到,就是刚才说的:
“随着历史的演进,和无产阶级斗争的日益明显,空想社会主义从自己的头脑中寻找真理的做法,就成了多余的了,他们只要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,并且有意识地把这些事情表达出来,就行了。”
这个事情是什么?社会生活中自身的实践和冲突,你有意识地把它表达出来便行了,当他们还在寻求科学和只是创立体系的时候,当他们的斗争才开始的时候,他们认为,就是空想社会主义者认为,贫困不过是贫困,贫困是社会生活的消极面,就是贫困,他们看不出,这种贫困,无产阶级的贫困,能够推翻旧社会的革命的、破坏的一面,旧社会的变革,就是靠无产阶级的贫困带来的,他们只是消极地看待了无产阶级的贫困,而没有看到它积极的一面,积极的一面就是革命的一面,但是一旦看到这一面,也就是积极的一面,这个由历史运动产生,并且充分自觉地参与历史运动的科学,就不再是空论,而是革命的科学了。这革命的科学是哪一门科学呢?《资本论》学说。所以理解《资本论》,读懂《资本论》的前提,先读《哲学的贫困》,《哲学的贫困》其实是进入《资本论》学说的钥匙,这种科学叫革命的科学,《资本论》的科学就是革命的科学。
而现今,哪一门社会科学是革命的科学呢?没有。因为现今我们还在努力学习和研究的社会科学,它的哲学基础是西方近代哲学,我们今天的社会科学都是舶来品,中国的是不是都从西方来?政治学、经济学、法学、社会学,都来自西方,而这种社会科学的哲学基础是什么?绝不是马克思的新哲学,而是西方从笛卡尔开始的近代哲学,也就是理性的形而上学,拿这些做基础,搞一门又一门的,并且称自己为实证的科学,从事实出发的科学,而事实已经被范畴建构起来了,脱离了事情本身的,这是我们先前的讨论。所以我们现在认识到了什么?马克思的哲学革命,意味着马克思对旧哲学的彻底批判,这种批判就宣告旧哲学的终结,就像海德格尔宣告哲学的终结一样。倘若我们能够走出理性形而上学,去发现思想自身的任务,思想的任务就是什么?铭记存在、领会存在、把存在本身加以表达,这叫思的任务,思想的任务。马克思也是这层意思,而马克思要求导向一种什么意义上的思的任务?不光是海德格尔意义,像一种新科学的诞生,新科学是描述实践的科学,也就是描述这个生活世界自我批判的科学,生活世界的自我批判,是生活世界自身的革命,把它表达出来就可以了,把它自觉地表达出来,通过参与了历史运动,以往的科学不可能参与历史运动,而只是描述事实,包括今天的社会科学,并不参与历史运动,当历史运动展开的时候,我们的任务是什么?真正的理论家的任务是什么?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,有意识地把这些事情表达出来就行了,就揭示这些事情,事情就是什么?生活世界的自我批判的事情,你关注它,自觉地有意识地表述它,而不是对历史运动、对这个社会生活的自我批判指手画脚,你这个对了,那个错了,不是这样的,因为这种想法,又会让我们不知不觉之间回归近代哲学的原则,这样一个基本的概念就形成了,叫革命的科学,并不是科学发动了革命,而科学是什么?正确地表述了生活世界已经有的革命,这也是新的科学观,新的哲学观带来新的科学观。旧的科学或现有的科学,很成熟的成立了的科学,都是对现实历史进程的非历史的概念规定,当它们本应当看到历史运动的地方,它们只看到固定不变的客观事实,是吗?所以这一点非常非常要紧,认识到这一点,意味着中国的社会科学的研究应当走出它自己的道路,而不是在西方社会科学后面亦步亦趋,照搬套用。
所以我一直强调,中国社会科学界恐怕应当重新经历一场历史唯物主义的启蒙,虽然我们学历史唯物主义学了那么多年,我想我们学术研究机构、社会科学研究机构的学者,应该具备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修养才行,但是现在把马克思扔掉了,所谓实证科学的原则,历史唯物主义好像是多余的,这是社会科学界的一种普遍的意识,这种意识在根本上让中国自己的社会科学不能真正地诞生起来。我们要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,比方说中国当下社会生活发生的事情,这些社会生活也是一种实践的,也就是自我批判的,而不是把西方社会科学的现成的理论模型,套到中国社会现实进程上去,中国社会有它自己的进程,这个进程是个现代化进程,当然要向西方学,西方社会科学学,在这一点上也是必要的,因为我们走在现代化的道路上,但是这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,中国社会它自身的历史运动、历史性,这个是不可被遗忘的。
所以这样我就认为,马克思学说、马克思哲学、马克思哲学革命,在当代中国学界重加讨论、重加认识,是十分紧要的事情,不了解马克思发动的哲学革命,我们就只是在近代的思想的范围内,做着各种社会科学,这种社会科学是无法参与历史运动的。我们在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,哪有一种从西方搬来的现成的模式,就能够让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好?在中国建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,是中国社会生活的历史运动。
我以前在一个讲座上就提到这样一件事情,说马克思的地位在哪里?社会科学家的角色又是什么?我讲了一个寓言故事,大家也许听说过,有一群老鼠最近很苦恼,因为每当它们出去觅食的时候,总有一个猫来袭击它们,导致严重的伤亡。面对这个严重的后果,老鼠开大会,讨论这样一个严重的后果,许多老鼠发言了,提出了各种方案、主张,争论不休,突然有一个年轻的小老鼠站起来发言了,它这么说的:“各位先生不用争了,其实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,我们只要把一个铃铛挂到猫的脖子上去,问题不就解决了,猫平时的出没是悄默无声的吧,现在它脖子上有铃铛,然后它一出来,我们听到声音,预先避开。” 绝妙的主意,掌声雷动,掌声落定之后,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起来了,它是个年老的老鼠,它站起来发言了,它说:“刚才这位先生的发言,我听了之后佩服得很,真是绝妙的主意,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大家,谁去把这个铃铛挂到猫的脖子上去呢?”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,全体老鼠沉默了,大会主席宣布散会。这故事在说啥?谁是聪明的小老鼠?今天的社会科学家,从理性上讲很简单,你把铃铛挂到猫的脖子上,不就解决问题了嘛,完全符合理性,对不对?但理性能做到这一点吗?理性讲了一个逻辑,它不能做成任何事,把铃铛挂到猫的脖子上,必须怎么干?有一帮凶猛的老鼠,抓住了那个猫,然后把铃铛套上去了,这是斗争,绝不是理论,对吗?一个国家,一个东方的国家,一个民族,正在经历巨大的社会转型,要建构市场经济体制,这个建构市场经济体制的活动,是理性安排出来的吗?它是社会斗争,今天我们全体体会到了。
你看资本主义这种生产方式,或者说市场经济的生产方式吧,它诞生于欧洲吧,然后要让它在中国降落,这是个理性安排的活动吗?如果是理性安排的活动,我们早就完成这个任务,中国有很强的社会科学研究的队伍,社会科学这个领域,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,越来越吃香了,多少人学的是经济学、金融学、法学、政治学、社会学,中国改革开放早期阶段,那句话说什么: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重视自然科学的,现在不一样了吧,重视社会科学,因为我们在解决社会问题方面有那么多聪明的小老鼠,恕我直言,有点讽刺的意思,但是社会科学,在中国的社会科学工作者确实做了巨大的努力,通过学习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,在吸取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几百年的许多教训,所以这些理论是有意义的,有价值的,但它不能套用到中国社会,如果套用的话,那就成了一大堆洋教条。
这样我们就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,马克思的哲学革命,所带来的关于人类未来科学,或者它实践出一门科学,叫《资本论》学说,在揭示什么?重新思考理论活动跟实践的关系,而不是理论拿来解释世界,理论拿来理解实践,这就是问题的最后结论。理论能拿来理解和说明实践的时候,这种科学叫什么?革命的科学,因为实践就是批判,社会生活的自我批判,它本就是革命的,对革命这个词,不要惊恐,不要狭义地理解,所谓街头暴力、流血牺牲,不,人类的历史的、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,每一个领域的进步都是革命带来的,没有物理学革命,哪有物理学的进步呢?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物理学,不就是物理学革命的产物吗?任何一个领域都是一样,化学也经历了它的革命,从燃素说到氧化说,这就是化学革命嘛,数学的革命也是一场又一场的,数学的基础部分就是数论吧,我们最初习得的是自然数的观念,用十个手指做工具来数数了,后来不够了,有学算术的这个教具了,珠子很多,这叫自然数观念,它进入我们内心很自然,所以是自然数,后来遇到第一个数论的重要概念,分数,你学分数的时候,一场革命就发生了,分数的运算,加减运算,为什么要通分母?一场革命来了,分数之后,又有一场革命来了,叫无理数,是开不尽的,但它又是个确定的数,它的小数点后面可以无限的延长,它是无限的吧,又是一个确定的数对吗?无理数观念来了,那么先前学的都叫有理数,数的性质被重新理解了,又是一场革命,后面还要遇到一场革命,虚数,那么以往我们学的都是实数,无理数也在实数的范围内,另外还有虚数的,这就是数学的发展,它的每一次发展,每一个进步,都是革命带来的,科学的领域不是知识的线性的积累,人类知识的真正的增长,每一次都是革命带来,所以革命这个词不能狭义地理解。那么社会生活也发生革命,叫社会形态的革命,比方说,资本主义社会取代封建主义社会,一场革命,当然这种革命每每通过暴力才完成的,于是革命又跟暴力关联起来了,革命是一切文明领域进步的动力。现在科学应当是革命的,这就是马克思的结论,革命的科学,它是描述革命、理解革命的科学。
这样我们就完成了对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十一条的讨论,对十一条的讨论,其实就是进入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几个基本方面,了解了这场革命。